吴剑岚(年—年),字散木,别号吴鈎,湖南长沙人。知名学者、画家、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他“通诗书,善琴画,悟佛道,医术近乎于神”。虽然书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由于他深厚的学养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他的画自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
复旦大学曾有一批著名的学者兼书画家,譬如朱东润、郭绍虞、周谷城、王蘧常、伍蠡甫、吴剑岚等。他们既在学术上造诣精深,又在书法绘画等领域有较大影响。其中中文系的吴剑岚先生在我心目中却是一位奇人。
吴剑岚先生晚年照片
我是年考入复旦物理系的,才读了不到一年书“文革”就开始了。全面停课以后,百般无聊的我们听说了中文系有一个吴剑岚教授深谙岐*之术,是上海市中医学会的理事,据说他诊病时无须病人开口,只要按脉就能知道你的身体有什么问题。当时班上有两位同学不相信,说一定要去试一试,于是他们打听到了吴先生的住址,结伴而去。回来后,他们告诉我们,吴先生没有一点架子,对他们非常客气,先给他们每人沏了一杯茶,然后给他们按脉。按脉以后,吴先生对其中一位同学说,你这两天有便秘,但是过两天会腹泻。回到寝室,那位同学说他这两天确实便秘。我们想吴先生果然有点本事。谁知过了两天那位同学竟然真的腹泻了。这一来让我们对吴先生佩服得五体投地,觉得他真是个神医啊!后来从靳以先生女儿的回忆文章中知道,吴剑岚先生早就以中医远近闻名。慕名跑来向他求医者很多。抗战期间复旦大学内迁重庆时,有一年发大水,房屋全被淹了,靳以先生由此感染潮气,患上湿症,浑身痛痒,低烧不退。正是吴剑岚先生让父亲用河面上的绿色浮萍煎汤泡洗,才得痊愈。
吴先生学医的经过颇为传奇,据陈四益先生回忆(详见陈四益著《臆说前辈》),吴剑岚先生曾经和他讲起过自己学医的经历。吴先生少年时曾随叔叔约略学过一些中医,粗通药理,所以时有同事患疾时请他参谋。有一次,一位教授的夫人先兆流产,请了上海最有名的妇科中医来诊治。那位教授将此名中医开的方子给吴先生看,吴先生嘴上不说,心里却想这样的方子我也能开,没有什么高明之处。果然,服药无效。于是又有人介绍了一位梁少甫医师,据说医道极高明。于是这位教授又邀吴先生陪同前往问医。吴先生看了这位梁医师开的方子,竟参不透其中配伍的药理。几帖药服下以后,立见奇效,令吴先生钦佩不已,不由得萌生了拜师的念头。拜师的经过犹如三顾茅庐,直到第三次登门,梁医师才肯接见。经一番考问,并要吴先生立誓,未经梁氏允许不得给人看病开方,也不许说是梁某的弟子。吴先生全部允诺以后,这才每周几次随梁医师诊病并随时请教,直到抗战开始,复旦内迁重庆。
到了重庆以后,战时生活十分艰难,吴先生有三个孩子,学校的工资难以维持家用。此时,梁少甫医师远在上海,吴先生也无从请示,于是无奈违背诺言,教书之余,行医贴补家用。
好不容易熬到抗战胜利,复旦迁回上海,吴先生立即赶赴梁家向老师讲述违背诺言的苦衷。当时少甫先生正卧病在床,听了吴先生的解释,并无责备,只是伸出手来要吴先生给他开副药。吴先生明白这是先生在考他。认真号脉开方以后呈给老师。梁先生看了以后微笑点头,说道:“从今天起,你可以给人看病了。”由于老师卧病,那段时间,吴先生代替老师诊病,并把诊金全部交给老师以报师恩,也成就一段佳话。吴先生是复旦中文系的教授,但因得到名医传授,又凭借自己的悟性和用心,所以也成了名医,闻名于学校内外。
“文化大革命”结束以后,我从外地考回到复旦物理系攻读研究生,由于从小喜欢书画篆刻,于是就加入了学生会组织的复旦大学书画篆刻研究会。当时吴剑岚先生是书画研究会聘请的顾问,我这才知道先生不但是一位神医而且还画得一手好画。
研究生毕业以后我留在复旦任教。大约是在一九八二年的某一天,物理系的邱励欧老师跟我说:“明天我带你去拜访吴剑岚先生好吗?你把你刻的印章带上,你们一定会很投缘的。”邱励欧也是书画篆刻研究会的会员,不仅画画得好,文章也写得好。她比我高四个年级,“文革”前我们同是物理系美工组的,所以早就认识了。当时听邱老师这么一说,我自然欣喜无比。
第二天,我满怀着好奇去拜访了吴剑岚先生。吴先生就住在复旦校区的第九宿舍,他家门口的小院里栽有几棵硕大的芭蕉,碧绿的芭蕉叶随风摇曳,充满了诗意。吴老师很客气地把我们引进屋里。大概是焚过一炷沉香,客厅里散发着淡淡的幽香,仿佛到了仙境。墙上挂了一张古琴,画案上笔砚纸墨一应俱全。我是第一次见到吴先生,只见他精神矍铄,仙风道骨,果然是相貌不凡,心想确是个奇人。我把带去的印稿呈请吴先生指教,吴先生看了以后高兴地说:“刻得不错,我送你一张画吧。”于是当场展纸,砚中还有剩墨,碟中还有花青颜料,大概十来分钟,就画好了一幅兰菊图赠送给我,并对我说:“我们早一点认识就好了,我画画,你刻印,可以很好合作。”当时吴先生已经八十四岁了,长我四十九岁,阅历无数,我刻的印章能得到吴先生的认可,真是对我莫大的鼓励。
吴剑岚先生《兰菊图》
过了不久,吴先生果然写了一张纸条,托人带了一包印石给我,嘱我帮他刻印。他自号老沤,他的斋名是小须臾馆,我先后为吴先生刻了“老沤”、“妙吉祥”、“小须臾馆诗画之章”以及他的姓名印等约六、七方印章。邱励欧老师告诉我,她曾请教吴先生为什么自称“老沤”,先生解释道:沤就是泡沫,人生犹如泡沫,我就是一个老泡沫。这是先生对人生的感悟。
王培南为吴剑岚先生所作的部分印章
琴棋书画历来是文人的雅玩。邱励欧跟我说,她也看到吴先生有一张古琴,但从未听他弹过。我又问其他老师,也都说从没有听吴先生弹过古琴。不过,后来我偶然从上海地方志(其中的文化艺术志)中看到:“20年代,在沪上游艺会、歌舞大会、同乐会等场合演出古琴的尚有友声旅行团的叶亦成、叶更生;大同乐会的郑觐文、胡浸阳,国乐研究会的陶德滋、王子平、童致缄及吴剑岚等。”可见多才多艺的吴先生确实是古琴高手,只是随着年代的变迁,后来的环境和氛围使他不再有抚琴的雅兴了。后来也曾听吴先生说过,“下棋不如画画,下棋时总想置人于死地,而画画则笔下一片春光。”想来吴先生在棋艺上也是高手,只是亲身经历了从辛亥革命一直到“文化革命”的长期战争和*治运动,到了晚年,只希望能见到一片春光而专心于诗画了。
一九八二年五月二十七日,原来的学生团体《复旦大学书画篆刻研究会》发展成为全校性的群众组织。由朱东润教授任会长,郭绍虞教授任名誉会长,苏步青校长任首席顾问,周谷城、王蘧常、伍蠡甫、吴剑岚教授任顾问,并商定于一九八三年元月在虹口公园(即现在的鲁迅公园)举办一次大型书画展。这一决定使大家非常兴奋,那一段时间我去吴先生家都看到他在精心作画,准备参加展览的作品。看吴先生作画实在是一种享受。只见他铺开宣纸,稍作沉思,就成竹在胸,没有多长时间,一幅花卉图就呈现在眼前。他虽然已经八十四岁,但是画的线条挺拔有力,染的颜色清雅脱俗,水、墨、色融为一体,显出浓厚的韵味。他画的花卉,枝叶滋润,花色清朗,浓淡相间,充满了生机。他自己说他的画属新安画派。虽然画画只是他的业余爱好,但由于他深厚的学养和丰富的人生阅历,他的画自有一种难得的书卷气。
在虹口公园展览时吴剑岚教授一个人就提供了九幅画作,都是四尺对开的大幅花卉,有绣球、菊花、梅花、枇杷、万年青等等。每一幅都精心构图,别具匠心,件件皆是佳品。到了这样的高龄,吴先生依然有着非常强烈的创作欲望。来参加开幕式的许多上海著名画家都称赞吴剑岚先生的画格调高雅,十分难得。那次书画展上,王蘧常和朱东润也都展示了八尺的巨幅精品,当时上海书画界的大批名流都来参观展览并以此为荣,可说是盛况空前。
虹口公园举办复旦大学书画展览开幕式时的集体照(座中左一为吴剑岚先生,照片由柯国庆老师提供)
展览期间,吴先生对我说:“展览结束以后,你自己从我的画中挑选一幅留作纪念吧!”我说我很喜欢那幅石榴,他说那幅画已经答应送人了,你另外挑一幅吧,于是我选了一幅绣球菊花图珍藏至今。吴先生的厚爱让我非常感动。我的书画朋友们,无论是复旦的还是校外的,见到这幅画无不赞不绝口。后来他还送了我一幅枯柳图。他对我说这幅枯柳是他的得意之作,因为枯柳是很难画的,构图简单,全凭线条的功力。喻蘅先生曾对我说,吴先生为人非常豁达,他的画都随手送人,从不计较;他写诗一般也不留底稿,真是一位超然世外的高人。那次展览后他的九幅展品全都送了人,自己一幅都没有留。
吴剑岚先生所作《绣球菊花图》
吴剑岚先生所作《枯柳图》
作为复旦中文系的教授,吴先生的文才自然更高于他的画艺。我看他作画,每次画完以后稍作沉吟,便题上一首自己作的诗与画相配,每首诗都很有回味。他赠我的绣球菊花图上的题诗是:
“春花开过又秋花,往往来来岁月赊;只是人人知错绣,几曾识得重桑麻。”
枯柳图上的题诗是:
“婆娑杨柳树,春去秋复来;底事河梁侧,风摇处处哀。”
我最喜欢的是他题兰竹图的诗:
“大叶粗枝写竹杆,漫将余渖画芳兰;何当天目三千丈,二十年前平淡看。”
他的诗不仅琅琅上口耐人寻味,而且充满了哲理。我的一位朋友曾经带了一方砚台来请我书刻砚铭,他说铭文是他请吴剑岚先生作的,当时吴先生只思索了片刻就一挥而就。铭文曰:
“温如玉,坚如铁,磨不磷,泥岂涅,劚以为器精且洁,置汝左右永毋缺。呜乎,董史珥笔常山舌,维天维则允不灭,厉厥志兮仰先烈。”
写得精彩极了。先生是饱学之士,无论作诗题辞都是顷刻而成,没有深厚的文学功底和长年的积累是做不到的。
后来我在复旦档案馆看到吴先生早年刊登在刊物上的花卉小品,也都是每幅画上都有自题的小诗。可见画画虽然不是吴先生的专业,但他的画名早年就已经蜚声于上海画坛了。
吴剑岚先生早年的国画作品
令人称奇的是,除了琴棋书画以外吴剑岚先生还有一身好功夫。吴先生过世以后,有一次与朱东润先生聊到吴先生时,朱先生告诉我说,他曾听人说吴先生年轻时,功夫了得,有一次遇到几个二流子调戏妇女,他路见不平,挺身而出,三拳两脚就把那几个二流子赶走了。不过这件事他也是听人所说,并没有证实过。
吴剑岚先生早年照片
后来从吴剑岚先生的学生那里知道吴先生的确懂得技击之术,尤谙杨氏太极,是杨氏传人武汇川的学生。多年前,武术在复旦颇有传统,不亚于五六十年代的排球。年学校就设有“技击部”,主掌者就是吴先生,搞得十分热闹风光,连当时的李校长也投于门下学技。可见朱东润先生所说的也许并非虚传。
与吴先生的交往中,有一件事令我非常遗憾。“文革”期间知识分子曾被叫作“臭老九”,于是吴先生自己设计了一方“臭老九”的印稿,并用钢笔描给我看,嘱我帮他刻成印章。印稿设计得很巧妙,把“臭”字的下半部和“九”字合二为一,这是吴先生故意为之。他说,直接刻成“臭老九”不好,这样设计,粗粗一看以为是“臭老”,但实际上却是回文印“臭老九”。我很佩服吴先生神思妙构以及他的幽默。回家以后,我找了一块圆形印石,按吴先生的设计写好印稿,谁知尚未奏刀,却因车祸,手骨折了,无法刻印。吴先生知道了这个情况还特地写信来慰问我。可是还没有等我的骨折痊愈,却突然传来了先生的噩耗,吴先生因为感冒转成肺炎医治无效遽归道山了。这方未完成的印竟成了我的终生遗憾。骨折痊愈以后我马上完成了这方印章,并把这方印章的前因后果都刻在边款中,把它作为对吴先生永远的纪念。
吴剑岚先生设计并由王培南完成的印章
与吴先生相识仅仅一年,先生就离我而去了,但先生的学问,品格和无所不能的多才多艺使我终身难忘。现在每当我观赏吴先生的画幅,或是整理印稿时看到当年为吴先生所刻的印章,先生的音容笑貌便会浮现在我的面前,勾起我对先生无限的思念。
二零二零年八月修改于二乐楼
(注:本文原题为《奇人吴剑岚》)
来源:澎湃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