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年前满了整六岁,妈允许我去城里集市了,这是我头一次出镇子。
城里的巷子口来了顶花轿,鞭炮声噼里啪啦在两侧响个不停,围观的路人和小孩都捂着耳朵瞧,喜气洋洋。我贴着青砖墙站,也捂着耳朵从人群缝里挤出个头去看,这里顶热闹了。
我跟着花轿到了一户人家门口。
那家檐角的红灯笼高高挂起,白墙里头的庭院很大,有红梅四五棵立在中央的泥土里。
屋内喧哗震天,来来往往的人踏过门槛,拱手道喜,我看到新娘一身红衣,被旁边的婆子搀着扶了进去。
黑木大门前有四五个男孩子徘徊,穿着印花棉袄和直筒棉裤大声讲话,门口的管家怕他们捣乱,快步过来捧了糖果给小孩子,哄他们去别处玩。
我窃笑着也奔了过去,钻到孩子堆里大声嚷道:“我也要糖!”
我的手太小,彩色糖纸的糖果大半撒到了地上,那几个男孩子便迅速蹲下身去抢,罢了后纷纷大笑着跑开。
这些坏小子!我心里骂着,忙不迭把手里剩下的糖攥紧,紧紧贴在棉袄怀里。
刚刚走了没多远,身后突然被推了下,我踉跄一步,手下不稳又抖落几颗糖。一个身影突然窜到我前面,在我还没来得及捡起来的时候抢走了地上的几颗糖。
我怔然地立在原地,男孩站起来坏笑着一把夺走我怀里最后的糖果。看着他跑远了我才回过神,心里头又气又委屈,两只手垂下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还我的糖,坏人!糖……”
男孩跑到巷子口,一拐就到了街上,钻到人群里看不到了,我就站在那儿哭,两行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了下来。
“桃子。”
“桃子……”
我听到背后有声音,扭头去看,阿姐正脚步匆匆赶过来,一脸惊讶,弯腰给我揩去泪水,“怎么了,怎么哭成这样?”
我吸着鼻子哽咽,眼睛红红的,“城里的孩子坏,他们抢我的糖。”
“这样呐,不哭不哭,阿姐再给你买。”
“不!不要,我就要那糖。”
我拧了下身子,赌气似的立在原地,哇哇叫哭得愈发厉害。阿姐声音温和,把我搂在怀里轻轻拍着背,“哭多了可就不俊啦,阿姐带你去店里买,你喜欢好看的糖纸对不对?”
我沉默着,哭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点点头。阿姐笑了,站起身牵过我的手,一同朝着巷子口走。
阿姐比我高好多,我仰头才能看到她。
她穿着一身玉兰白的棉袄,手臂上挎着个竹篮,两条长长的黑亮的辫子温顺地垂在身前,暗淡陈旧的红头绳缠在上头,一双眼睛明亮有光泽,像乡下倒映在河流里的星星,声音像棉花一样,我可喜欢了。
出了巷子是城里的龙蟠街,宽宽的道路两旁有一列列房屋,粮食店、绸缎店、邮局、酒馆、饭庄比比皆是,我吸了吸鼻子,握紧阿姐温热的手指朝前走。
“呀!大少爷二少爷。”
路过一个书店时,阿姐突然站住脚,门口台阶上刚好下来两个哥哥。我觉得他们有二十岁左右,而阿姐比我大十岁,虚岁十七。
“秀秀你也来街上了?”一个哥哥露出微笑。
“是呢,带小妹来城里看看,她天天都念叨着。”
“叫什么?”另一个哥哥笑着问。
“崔小桃,我们家里人都叫她桃子。桃子,叫大少爷二少爷好。”
我盯着他们瞧,觉得第二个讲话的哥哥声音很好听。他冲着我笑,眉眼弯弯,穿着舅舅家表哥那样子的学生服,青黑色褂子,扣了一排扣子,手里拿了两本书。
我刚要张口叫他们,眼角余光一下子瞥见个身影,躲在两个哥哥后面的。我立马皱起脸,一副要哭的模样,仰头看着阿姐,伸手指了过去。
“阿姐阿姐,就是他抢了我的糖果”
“六少爷?”阿姐一脸惊讶。
问清楚缘由后,那个大一点的哥哥皱眉瞪着小男孩,拎过他,“还不快点把糖果还给桃子,几天不打皮痒了是不是?还敢抢别人东西!”
小男孩一双眼睛红了,嗫嚅着:“没,没了。”
眼看着那哥哥要生气,阿姐忙劝道:“大少爷,我再给桃子买就是。”
“不不,不是糖果的事儿,这孩子整日在外头混,不学好的,该教训。”说完了那哥哥又扭头看向另一个哥哥,温声道,“修玉,你带着秀秀和桃子再去买些糖果,小鬼该是把糖藏起来了,我带他回去再训。”
修玉哥哥伸手摸了下六弟的头,略微担心道:“你也别打他,说说就是。”
“知道了。”
一大一小转身走了,我看到小男孩的肩膀在颤抖,突然觉得好像没那么生他的气了,便仰头问旁边的修玉哥哥,“哥哥,他叫什么名字?”
“他……”
修玉哥哥刚要笑着回答,阿姐突然轻拍了下我头,声音轻柔,“傻桃,不能叫哥哥,要叫二少爷。”
“哈哈,没关系的。秀秀你也不用那么在意,出了家门咱们还可以做个普通朋友的,朋友之间可没有什么少爷少爷的。”修玉哥哥大笑着说,然后他走过来看向我,“桃子,就叫哥哥。”
我咧嘴笑着,点点头,修玉哥哥站直了身子要比阿姐还高出大半个头。阿姐轻轻摇了摇头,但我感觉得到她是开心的,那笑容跟平日里嗔我是个鬼精灵一样。
修玉哥哥说话时总会看着我和阿姐,但阿姐总也不看他,只低眉应着话。他俩一人牵我一只手,朝便利店走去。左边是阿姐,阿姐的手软软的暖暖的。右边是修玉哥哥,他的手大大的,也暖暖的。
我仰头看他俩时还会看到青蓝色的天空和高大的树木,交错枝干上正在冒新绿,有几只鸟雀在上面跳来跳去,发出啾啾的声音,一不仔细听就淹没在街道人来人往的喧嚣声里。
修玉哥哥说,那个小男孩叫修朗,是他弟弟,以后我要是去他们家可以找他玩。他今年七岁,跟我差不多大,其实他只是偶尔调皮,心不坏的。
我都应了。
2
孟老爷家里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修玉哥哥排行第二,修朗是第六。他们家祖上是前清旧臣,清朝覆灭后,依旧算得上是书香门第。
孟家宅子大得很,我数了数,前院后院都有二三十间房屋,各样果树盆栽遍布庭院,绿得像一片海。
阿姐在这里给孟夫人做丫鬟。阿姐其实不是我的亲姐姐,而是爸和他的前妻生的。阿姐的妈死后几年爸娶了妈,然后妈生了我。但阿姐对我很好,我最喜欢她了,不像妈那样大嗓门,在农田远远就能听到她吆喝我家犁地的*牛,或者跟邻居说这家姑娘那家娃娃。
元宵过后,我跟着阿姐来了孟家,她去伺候太太了,我就被修玉哥哥拉着去找修朗玩。再看到时我才觉得他瘦得跟竹竿似的,挺友好,说想给我看个东西。
我们俩蹲在一个院子墙根处,修朗拨开一个破旧的草席,两侧是新绿的草。春寒料峭,我裹了裹棉袄。
“那是什么?”我看到草席后的墙有个洞,被草挡住看不太清。
“院子那边住着我妈。”
修朗跪在草地上把草拨开,露出我手掌大小的一个洞,有光透过来,石墙有一本词典那么厚。洞口有几张糖纸,几十只黑点似的蚂蚁在上面来回爬动。
他似乎有些失落地开口,“我妈是个疯子,所以只能住在单独的院子里,我上次抢你的糖是因为她跟我说她喜欢吃糖,我没有那么多。”
我看他不开心,也有点不开心,低头嗫嚅,“没关系啦,阿姐又给我买了新的,要是你下次还想要跟我说就是,不用抢了。”
“嗯。”
自从知道了修朗抢我糖果的原因后,我们俩的矛盾就彻底解开了。我俩玩得特别疯,爬树下河什么都一起,他的乳娘闵妈笑着说我们是对小冤家,见面就打,不见面又想得慌。
晚上和阿姐睡的时候,我问她,为什么修朗的妈是个疯子。
阿姐愣了下,抱着我想了想说:“她的第二个孩子出生没多久病死了,太想念了,就疯了吧。”
我吓了一跳,“原来太想人也会疯啊!”
阿姐似乎有些哀伤,无奈地笑了笑,“是呀,相思成疾,相思成疾嘛,古人都说过。”
“听不懂。”
“以后你长大了就明白了,睡吧。”
我点点头,窝在阿姐的怀里睡了。妈只允许我周末在这里待两天,因为我要上学,而阿姐半个月回村子一次。
夜里静悄悄的,睡迷糊了的时候我突然听到阿姐说,桃子,明天给阿姐买些邮票来,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真的,我反正嗯了一声。
清晨她写好了信,塞到信封里。信封上那一行字真奇怪,好多条线扭来扭去的,我不怎么认得,只认得一个“孟”,因为大门的牌匾上有,我看过好多次,阿姐又教我怎么贴邮票。
周日下午,阿姐趁着给孟太太买东西的时候,送我到龙蟠街街口,我便直奔邮局去。买邮票时那伙计还笑我,小丫头片子也会寄信啊,我哼了下,没应他,因为阿姐说让我保密。
事罢后,阿姐把我托给了村上那邻家老伯才放心离开,我就坐着板车随伯伯回了村子。
一路上我仰头躺着,看到*昏时的天空五颜六色的,像是捏破了的柿子、桃子和青苹果汁混在一起,渗透到海绵似的云朵里。
阿伯说:“桃子,你阿姐真是俊俏得很呐,要是走了你会不会舍不得?”
我啊了一声,“走?我阿姐要去哪儿?”
阿伯赶着牛笑了,“小丫头你还不知道啊,你爸妈说姑娘家十七八该嫁了,估摸着在寻人家了。”
我知道“嫁”是什么意思,一下子坐起身。
回到家妈说我人小鬼大,操心个啥劲儿,嫁也不会嫁太远的。我松了口气,可是还是觉得不开心。听人家说,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那样我就不能自由自在找阿姐了。
二月初的时候阿姐回家了一趟,爸妈熬了排骨汤,又添了许多菜像是很高兴。阿姐也高兴,脸上总挂着笑,还给我买了糖。
我晚上偷偷问她时,她说,桃子,跟你说的话你得好好保密。
我使劲点头,那当然了!寄信的事儿我可谁都没说。
阿姐笑,烛光照得脸红扑扑的。她坐在屋子里,从包着的蓝色碎花布绢里掏出一支折断的花,小声地说:“这是你修玉哥哥送给我的。”
我惊讶地叫了声,“好漂亮!”
阿姐点点头,眉眼弯起来,“是呀,他从学校给我带回来的……”后面似乎还有话,但阿姐没再说了,只是笑。
“桃子,你觉得修玉哥哥怎么样?”
“他很好呀。”
我剥开一颗糖,塞到嘴里嘟哝着说,他给我买糖,又带我去找修朗玩,还给阿姐采花,当然很好啦。
阿姐笑,摸了摸我的头,给我拆了头绳梳头发,烛光把我俩一大一小的影子投在窗户上。土墙外头是邻居们说话的声音,听不清。一阵风吹过来,万年青的树叶哗啦啦响。
在家也是我和阿姐睡。阿姐给我讲故事,故事里有一封信,信里头有两句诗,阿姐似乎很喜欢: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睡觉前,我看到阿姐俯在桌子上写着什么东西,还是那样的信纸,一支黑色的笔,一行行奇怪的字……
3
阿姐在家待了两日,我看她回来时还那么开心地同我说修玉哥哥大大小小的事儿,可走的时候就哭得眼眶红红的。
我去院子里拉妈的袖子,问她怎么了。
妈边洗衣边说,你阿姐听说我们给她许了人家在闹脾气呢,该是舍不得家。
我年纪小,听得似懂非懂,可是总觉得阿姐不是因为念家,而是其他,可是具体是什么我也不晓得。
又一个周末时,妈带着我去城里,说是扯点布给阿姐做新衣裳,改日约着见见那邻城的小伙。
到了龙蟠街妈就送我到孟家找阿姐了,修玉哥哥学校里似乎在开什么青年大会,听说有大人物在做演讲,中午不回来。阿姐要伺候孟太太做刺绣,就修朗陪我玩。
三月天,桃花开了,外面春雨如酥,斜飞在白墙黛瓦之上,有几只彩蝶躲在草丛里。
因着外面潮湿,我和修朗就窝在修玉哥哥的屋子里玩,里面有一个很高的书架,堆满了青皮白纸的书。
“桃子,你看这个,这是我二哥从路边给我买的小人书《西游记》。”
“好看吗?”我跑到书桌旁,踮起脚扶着桌沿。
“好看,我俩一起看。”
书桌侧面是一扇窗,搁着绿色盆栽,爽目清新。我和修朗坐在凳子上,两颗毛茸茸的小脑袋凑在一起看黑白小人书,画的是齐天大圣大闹天宫那一段,可潇洒了。
看累了,修朗就把书扔到一旁,我们趴在桌上睡。睡前,我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瞥见修玉哥哥的书桌上整齐地摆着书籍和本子,还有各种文件,白纸黑字的。独独在一笔盒的下面,压着牛皮纸色的信封,撕开了个口子,里面的信已经拿出来了。
我认得出,那是阿姐拜托我去邮局寄的信,那猴子图画的邮票,还是我买的。
大人真奇怪,明明就在一个府上,离着跑两步的距离,为什么还要寄信说话呢?
闵妈把我推醒的时候已经要吃午饭了,我打着哈欠,晕乎乎的,由她牵着走,修朗在她另一边。她出去接了热水,给我们俩一人洗了把脸才领到前堂吃饭。
虽然孟太太很喜欢阿姐,但她也是个伺候人的丫鬟,总是不能同主子一齐吃饭。我是个小孩,似乎就没那么多忌讳。可是他们家人太多了,我不喜欢,便由闵妈盛了饭菜端到后院同阿姐一起吃。
雨已经停了,但吹过的风里还是透着阵阵凉意,我缩了缩肩膀,挨近了阿姐坐。她好像哭了,一言不语。
“桃子。”
“啊?”
“你什么时候跟妈回去?”
“晚上吧,妈说买完了东西要去看看舅舅。”我嚼着米饭,声音稚嫩。
“下午修玉少爷回来后,他要是问你信的事儿,你别说啊。”
我哦了一声,抬头看阿姐,她声音很低,像是被雨水打湿了一样。
直到饭吃罢,阿姐也再未与我说话。她准备去做事时,我突然问了句,“阿姐,你真的要嫁吗?”
阿姐回头看我,两个长长的辫子一个在前一个在后,她似笑非笑,“嫁……阿姐盼你好好读书。”
我看着她,不明白后面一句是什么意思,只觉得心里头一下子悲伤起来,眼睛就潮湿了。
“哎哟哟,傻丫头怎么还要哭,阿姐又不走远,咱们还是能常常见面的。”
本来没要哭,阿姐这么一说,我的眼泪啪嗒啪嗒就落了下来。她的笑容像蝴蝶一样逐渐飞到庭院墙外,余下一抹哀伤挂在腮边,走过来抱住我,轻轻地说,“不哭不哭,桃子不哭。”
午后有几缕淡金色阳光穿过云层,不过也是一晃神的工夫又消失了,城里依旧润润的。
太太少爷们在午睡,丫鬟仆役也悄声做着自己的事儿。我和修朗上午睡过了,便坐在修玉哥哥的床上玩纸牌游戏。
三四点的时候,修玉哥哥回来了,他还是一身学生服,却是眉眼张开,神色愉快生动,似遇到了好事。
“桃子也来了呀。”
“修玉哥哥。”
“在玩什么?”
“纸牌游戏。”修朗回答,“二哥要一起玩吗?”
“不了,二哥要写信。对了,桃子,”修玉哥哥突然看向我,笑着问,“你阿姐她最近有没有写信?”
我眨巴了下眼睛,想起阿姐中午交代的话,犹豫不决,“不知道。”
“那她会写字吗?”
“当然啦!”
修玉哥哥保持着笑容,揉了揉我的头,没再说什么转身去了书桌旁。
我看到,他在写信。
傍晚,我在孟家门口等妈来接我,修朗被他大哥喊去练字了。
院子门口那边没什么人,我就沿着一面墙走来走去,或者蹲下来,看绿意浓深的草丛里有几只蚱蜢跳出来,草尖一晃就没了,又有一排蚂蚁从我抬起的手掌大小的石块下经过。
“秀秀,你告诉我那信是谁写的。”
“我哪里知道呢。”
“是你帮我拿的。”
“噗,二少爷可没你这样说的啊,我从门口带进来的,送信的是邮局的人。”
“哎,好吧。”
“那莫非是情书?”阿姐在笑。
“秀秀,说实话,那是不是你写的?”修玉哥哥没回答,只盯着阿姐看,突然压低声音凑近问了句。
“去去去,胡说什么?我又不识字!”阿姐涨红了脸,转身就走。
“开个玩笑,玩笑。”
“啐!乱开玩笑。”
我听到了阿姐和修玉哥哥的对话,有说有笑,两个人拐过长廊朝后院去了。
好奇怪,阿姐为什么要说谎呢,那信,明明是她写的。
4
四月份,从城里到乡镇的路上开满了春日的花,红的、白的、*的、紫的。门前院儿里的桑葚也青了红了。
我本来趴在枇杷树上玩,可妈非喊我下去,还让我换了新衣裳,说家里有客人要来。
“谁要来啊?”
妈给我扎了新头绳,红丝摇曳,甩在羊角辫梢头,我从铜镜里看到她笑意盈盈的脸庞。
“一个大哥哥。”
“大哥哥……”我虽然小,但还是懂点事儿,便仰头问妈,“是不是你上次带阿姐见的那个大哥哥?”
“小人精!”
妈宠溺地戳了下我额头,笑着打开了话匣子,也不顾我听不听得懂,“那可是孟太太介绍的,为人有保证。你阿姐见面时羞得都不怎么说话,爸妈也喜欢那小伙子,实诚又懂礼貌,看着是个会疼人的,你阿姐以后是享福的命呢。”
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被妈牵着手领了出去,堂屋里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阿姐被爸从城里接回来了,远远地,我穿过院子去接他们。阿姐抱着我,她笑了,又有点哀伤,爸手里拿着一个大包。
我问爸那是什么。
爸说是阿姐的行李,她不在孟府做事了。
我“啊”了一声,那我就不能和修朗玩了。
爸笑,玩什么玩,修朗少爷和他两个哥哥被送到北平,估摸着要去两个月。
我不开心,本来就没什么小伙伴,好不容易熟悉和喜欢的地方好些天都不能去了。
阿姐一直没说话,只把我抱到屋内才放下,妈拍了下我的头,“一天到晚长不大,又蹭你姐身上。”
妈今天心情好,我才不怕她,便冲她吐舌头做鬼脸,在屋内笑着跑来跑去。
妈嗔我两句也就去和爸准备午饭了。我和阿姐在院子里玩,看乡下四处绿树成荫,蝴蝶翩飞。我不停地说话,阿姐都不怎么应,只是发呆似的看着蓝白相间的天空。
“阿姐,修玉哥哥出远门了?”
阿姐看着我点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不开心吗?”
阿姐笑,“没有呀。”
“骗人,阿姐就是不开心,阿姐喜欢修玉哥哥对不对?”
阿姐看我一边捕蝴蝶一边这样说,惊讶得张大了嘴巴,但也只片刻,便换上了淡淡的笑容,轻轻说:“是呀,像桃子喜欢吃糖一样,都是秘密,不可以告诉爸妈喔。”
我一听吃糖,立马正经起脸色,“桃子明白了,绝对不说。”
妈对我吃糖可严厉了,大嗓门吼得我想捂耳朵。
阿姐笑了,四月温和的阳光下,她的辫子垂在玉兰白衣裳身前,细长的眉毛下,眼睛清澈似一泓水。
我看着看着,想送给阿姐的彩色蝴蝶一下子从手中飞走了,我回神去追,却是看见它越飞越高,越飞越远……
我在想啊,长大后也要长成阿姐的模样。阿姐是个美人儿,村里人都这样说。
快吃午饭时,我看到那个妈口中的大哥哥了,比阿姐高,憨憨的,对我也很好,带了吃的喝的,还送我了两本小人书。可是他长得没有修玉哥哥好看,也听妈的话不给我糖。哼,就是没有修玉哥哥好。
吃完饭的时候,我看到他和阿姐在说话,两个人坐在后院井旁。阿姐也笑,不过跟和修玉哥哥在一起时笑得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呢,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喜欢坐在院子里的树上玩,看鸟巢里笨笨的小鸟儿,跳来跳去。
阿姐回来了。
阿姐又要走。
我听爸说两个人处得不错,估摸着就五月下旬嫁出去,刚好有个*道吉日。
晚上的时候,土房子里点了灯,和阿姐睡时我问她:“阿姐,你一定要嫁吗?”
“女孩子到了这个年龄都要嫁。”
“那桃子长到十七八也要吗?”
“当然啦。”
我嘟嘴,“嫁人好玩吗?为什么要跑那么远,我找你都麻烦。”
“你长大就懂了。”
“总说长大,什么时候算长大?”
阿姐看着我,一时竟然有些回答不上来,只揉着我脑袋,笑笑,“阿姐也不知道了。”
阿姐出嫁的前夜给了我一封信,还是同样的地址,我猜是写给修玉哥哥的。她说让我第二日她走了后再去寄,我点头应了。
鞭炮噼里啪啦地响个不停,像那天去城里看到的那样。院子里树上都挂着红,喜气洋洋。
阿姐一身红衣,头发编成辫子盘起来,可好看了,村里人都驻足观望,笑着说着什么。
爸妈又哭又笑的,我不知道他们是开心呢还是不开心呢,反正我不开心。我看着新郎带着阿姐越走越远时,哭得特别伤心。
那天特例,妈允许我吃糖,还哄我别哭了,改天就去看阿姐。
我说,真的?
妈抱着我笑,真的。
我哽咽着,不再流泪了。
下午时,邻家阿伯带我去城里,是阿姐私下里跟他说好的,爸妈也允了。
我去邮局买邮票寄信,那邮局的小伙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柜子里摸出一封信,“哎呀,小丫头,你不来我都忘了有一封你家的信。”
“啊?”
“你前些天来邮局那么勤,我以为你还会来,等着你拿呢!”
“你怎么不送?”
“你们家那么远,不是以为你会来吗?”
我仰头看那人,捏着他递过来的信,看到了“崔秀秀”三个字,想起那天在修玉哥哥家玩的时候,他不跟我们玩纸牌游戏而是去写信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很难受,站在那里一下子大哭起来。那邮局小伙儿不明所以,忙过来安慰,周围人都看过来。
“呜呜呜,你怎么不送啊,我阿姐都出嫁了……呜呜呜,你们都是坏人,怎么不送信……为什么不送啊……”
5
秀秀:
见信如面。
我知道那些匿名信是你写的,那天去妈的房间看到你的笔迹了,还骗我不识字!
妈是有些介意你家境平凡,那天她跟你说的话修朗无意听到后都告诉了我,她太过分了,只想着你早早出嫁所以给你寻人家,你千万别。
我们家没有那么保守,爹也是读现在的书,亲戚们都是,已经没那么多陋习风气了。咱们人人平等,我们既然是互相喜欢就可以在一起。
本来是想早早跟你说的,但妈非急着让我们走,等我和大哥、修朗从北平回来了就跟妈挑明,等我!
对了,上次送你的花你很喜欢对吗?我这次准备带些花种子回去,咱们一起种。
……
——孟修玉每天读点故事app作者:余音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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