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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时常想起跟一起租房的小伙子坐在小区石凳上的那个夜晚,他说我像故事里的人,而他是讲故事的人。只是他不知道,我离开城市以后,故事一直还在继续。我是个没文化的人,讲故事对我来说是一件难事,但又如何呢,我还是想讲讲自己的故事。
回到家后的第三个月,我的母亲终于还是离开了。她走前的这段时间里,每天拉着我坐在门口的院子里讲话,她告诉我我不在家的这段日子里,都是村里一个叫孙凤娟的女人在照顾她。我听说过这个人,初中毕业就帮家里干活了,后来父母又相继生病去世了,年纪轻轻却离过婚。回来后也见过她一两次,挺朴实的一个农村女人,干活是一把好手,就是说话细声细语的倒像个城里人。每每我跟母亲讲城里的稀奇事的时候,她总是坐在离我们几步远的地方,认真地听着。
一日母亲问我,和城里的对象怎么样了。我说不算数了,你儿子没用,给不了人家好日子。她倒也像是早料到了一样,把孙凤娟叫到我面前,说了句凤娟这娃不错,把一个金镯子戴在了她手上,便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了。
母亲出殡那天,孙凤娟戴着我母亲送的镯子,哭得比在场的所有人都伤心。村里很多人都说她哭得假,说她带着目的照顾我母亲,说她离过婚没人要,倒是想攀我这根城里回来的高枝了。孙凤娟听到别人这么说,倒是也不哭了,只是两眼无神地看着我,满是委屈。过会儿又望着我母亲的棺材发呆,像是没了魂儿,竟痴痴地笑起来。
我的母亲埋在后山的半山腰,孙凤娟在她的坟旁种了一棵万年青,她说,我母亲最喜欢这植物。办妥了我母亲的丧事后,孙凤娟倒也不再往我家跑了。村里人又说她是心里有鬼,后来话越传越难听,说孙凤娟表面上好意照顾我母亲,其实暗地里巴不得她早点死好私吞她的金首饰。我倒也不在意这些鸡零狗碎,专心倒腾自己的小生意。
一天,孙凤娟来到我家,什么也没说,把金镯子放在桌子上,转身就要走。
我拉着孙凤娟到玉米地里并排坐着,她不敢抬头,也不说话。
我说,杭州很漂亮。
她抬起了头,看了看,像是等着我继续说下去。
那里买东西只要用手机扫一下,不用付现金,他们还会花30块钱去买一杯咖啡,咖啡很苦一点也不好喝,但是你不喝的话就常常会觉得自己好像不属于那个城市。然而每当你安静地站在十字路口,看车和人从你身边匆匆而过,看到路上的路灯在傍晚五点准时亮起,你又会觉得自己是那样真实地存在在那个城市,自己是那里的一部分。
孙凤娟闪烁着她的眼睛,胆子渐渐大起来。阿辉,那你还想回去吗?
我没说话,沉默了一会儿。孙凤娟也没说话,陪着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对她笑了笑,她对我也笑了笑。
我把镯子戴回了她手上了,等我母亲丧期一过,我们结婚吧。
孙凤娟闭上眼睛,温柔得像玉米地里迎面吹来的微风,像天上忽明忽暗的云。她没说话,用力地握了一下我的手。
我躺下望着天空,轻轻地说了句,真美啊。
她也说,是啊,真美啊。
知道我们要结婚以后,村里的人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疯子。他们对孙凤娟的那些难听的话不但没有少,反而变本加厉。气得阿虎每天都气势汹汹跑来我家告状。
阿虎是和我一起长大的小兄弟,从小缺根筋,小时候还扬言说要创建天下第一大帮“辉虎帮”,让我当帮主,他做副帮主。后来我读了书,入了伍,他倒是继承了他父亲做豆腐的手艺。回来的这段时间,每次听见有人诋毁我和凤娟,就好像在骂他自己似的。他每次来我家,都带着自己的豆腐。
娟,你别理那些人,X你大爷的,都跟我一样没见过世面,脑子里净是些豆腐。
阿虎一本正经骂村里那些人还要带上自己的样子每次都逗得凤娟忍俊不禁,我和凤娟其实都打心底感谢他。
他问我什么时候摆酒席,我说我们不办婚礼,领个证儿就行了。
他说,那怎么行,我一定要做你结婚的见证人。
我说,好,那我们领证那天一定叫你来喝酒。
他用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就这么说定了。
村里关于我和孙凤娟的闲话,终于随着时间的推移慢慢淡了下去。我和孙凤娟领证那天,下着大雨,阿虎拎着一大块豆腐和一瓶酒冒着雨就这么迈着大步地赶来了。
他擦了擦头发说,阿辉,再给我讲一遍你在大城市里的故事。
我说,有什么好听的,都跟你说了几遍了。
他说,没事,我爱听,你再讲一遍。
孙凤娟说,我也爱听。
每次讲完,孙凤娟都会问我。阿辉,那你还想回去吗。
我总是笑笑,她也笑。
借着照顾母亲的名义回来那么久,说好听了我是从大城市回来,见过世面。只有我自己知道自己是顶着一个失败者的帽子回来的。但每次阿虎或者孙凤娟让我讲起在城市里的那段日子的时候,我时常觉得那是个只属于我的世界,不属于这里的人,也跟那个城市里的任何人无关。
那晚我和阿虎喝了很多酒,也讲了很多话,没有主题的闲聊,最后全吐了出来。
阿虎说,阿辉,你不该留在这儿,留在这里早晚会变成豆腐。
我问阿虎,阿虎,我属于哪。
我又问自己,阿辉,你属于哪。
后来,孙凤娟怀了孕,肚子越来越大,干不了重活。
清明的时候,我带着她去祭奠我的母亲,坟旁的万年青开了花。
她悄悄在我母亲的坟旁说着些什么,我听不清。
我看到她时而擦着红了的眼眶,时而又笑得像个孩子。
这段日子,凤娟受了多少委屈我都看在眼里,只是她不跟我抱怨,也不在我面前表现出来。
有些话,她还是只会对我母亲讲。
我们坐在母亲的坟旁。
她问我,阿辉,给孩子取什么名字。
我说,男孩叫阿忠,女孩的话,叫亦安,平平安安。
她说,亦安好啊,亦安好。
她又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肚子说,亦安啊,你要健健康康长大,我和你爹都等着你出来。
她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对我说,阿辉,等孩子出生,你带着我们去城市生活好不好。
我像是被闪电劈了一般,诧异地看着她。
她咯咯地对我傻笑。
凤娟笑起来真好看。
温柔得像玉米地里迎面吹来的微风,像天上忽明忽暗的云。
*阿辉
文中提到的阿辉是作者另一篇文中的人物。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