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年青

首页 » 常识 » 诊断 » 与土地的呓语
TUhjnbcbe - 2022/5/11 17:48:00

我相信,土地是这个世界上,比母亲更像母亲的存在。没有谁,比它的胸怀更宽广,更没有谁,比它的性情更稳妥。它原谅所有的叛逆与出走,又包容一切的改变与回归。无论奔走多远,最终,世间万物都会归于土地的怀抱,将肉身和灵魂静静的安放。

01

旁观者

我固然算得上,是生在澧阳平原这块土地上的孩子,却没有与真正的泥土打过交道。

我出生在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那个时候,人们已经不安于在土地上耕作,向往城镇脱离了泥土的生活,憧憬吃“国家粮”、而不是自己栽种粮食为职业。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以招工、考学、工作…..名义,开始一次又一次的迁徙,留在城镇,或者更远的地方。小城的土地徒有其名,每一寸都铺着钢筋水泥的外衣。那些高楼大厦试图摆脱土地的影子,可是它的根基,又不得不深深地扎进去。楼越高,扎进去的尺寸越深。

那个时候,我的父亲是一家国营工厂的工人,吃上“国家粮”,是村里率先离开土地的一批人。我的母亲,在乡村小学担任民办老师,过着一半耕作一半教书的生活。有点像那个时代的“赤脚医生”。他们都期待着完全脱离农业生产。这期间,我跟着母亲在乡村居住,每到周末,从学校回到外婆的家中,我坐在他们用扁担挑着的大篮筐内,晃晃悠悠地张望着小道两边的田地,其间的稻谷、麦穗,被风吹过,掀起一阵又一阵的“叶浪”。

幼时,我不能参与过农活,便会坐在田埂上,看着大人们,从田垄的这头忙到那头。无论旱地或者水田,他们都赤着脚。小的时候,觉得他们的脚真神奇,不怕土地的坑洼,以及横七竖八的坚硬的稻谷或麦穗梗。可是,哪有什么神奇,谁的脚都是血肉之躯,被田地里一些锋利的东西割到后依然鲜血直流。也不看医生,都是用灰啊、草啊敷上急救,慢慢地就不流了。歇一歇,还能继续干活儿。

到了四五岁,母亲随父亲来到了工厂,我们一家生活在小镇上,空气里到处弥漫着机械味道和工厂生产的化肥味。麦苗与菜蔬离我们越来越远,要跑出工厂,跑到附近的村庄,才会看到久违的土地。不懂事的我甚至觉得,土地有什么好?泥巴又脏,下起雨来,鞋子会踏得乱七八糟,走路时,还会把泥土与雨水混合的物质,一搭一搭地印在裤子和衣服上面。

记得读小学时,老师常常会以“长大后想当什么”为题写作文,同学们都像约好了一样,写着:长大后要当科学家、当医生、当警察,最不济如我,想做一个裁缝。竟然没有一个人说,想当一个农民,与土地为伴。或者有,也没有人敢写出来,怕被老师和同学们嗤笑。回村务农,似乎成了最不体面的一件事情。

外婆去世后,回乡村的日子更少了。像我这一代的孩子,基本都从村里走出来。村里的年轻人越来越少,荒地越来越多。有的时候,我也会想,都不种地,也不种菜了,那我们吃什么?会不会有一天,我们拿着钱也买不到大米和果蔬?会不会有一天,土地变得稀缺起来,做农民比在城里工作更有面子?很多人这样担忧着,也没有能力改变这样的现状,不过是随波逐流,离开土地,到城里去。

现如今,我在这座小城生活。住某小区的商品房内,房子周周正正,像一个小格子。办公楼里,属于我和同事的办公室,如一个大格子。从一个小格子间,移动到一个大格子间,这就是我的工作和生活。泥土在我的世界,仍然不多见。

小区的院子里,有人工花园,是水泥路面或柏油路面之外,泥土稀少的存在。人工花园按景观的模式,有序栽种着桂花树、玉兰树,矮的是万年青。我们只能观赏,不能随意去翻动土地。有几个勤快而年长的人,曾在土地的边上,种了一点辣椒苗、大蒜苗,第二天,也被物业铲除了。

小区里的车,越来越多。时常因为停车而有发生争吵。再过些年,因为车的缘故,这尚存的一点景观花园,是不是也要被废掉,铲平,然后是一层又一层的水泥、柏油夯下去,变成画满了格子框框的停车场?暂时不得而知。

02

城头山

作为一个一直在土地边上的旁观者,我对土地的热爱是从小城的城头山开始的。

上个世纪末,澧阳平原车溪乡的一个村落,发现了一座当今中国最早的“城”。这座城里考古出的水稻田,距今多年,是世界迄今所发现的历史最早、保存最好的水稻田遗址。那是人类耕作的源头,也是城邑文化的起源。我的家乡小城因此闻名于世。

许多人,慕着城头山之名而来。我也曾经去过那一处神秘的领地。一处四方周正的遗迹上,房屋土墙木构的痕迹还在,室内的火塘中灰烬尚存,锅盘碗盏歪歪斜斜地,就像人们离家劳作不久,会再次回来,用火种擦出明亮的火焰一样;古稻田也是静静地,田埂上的一枚小螺酣然入睡。展览室里,被保护修葺的城墙与土坯默然立在那里,残旧的草帽蓑衣一一悬挂,仿佛诉说着远古以前城市与土地的故事。

多年前,那是土地的荣光岁月。我抑制不住的想象,它曾经孕育了多少的智慧和力量。先祖们又是如何用泥土筑起了一座古城之墙?他们抛洒了多少汗水?压弯了多少脊背?磨破了多少的脚跟?有土才有墙,有墙才有城,城中可安家。这是真正的泥土之城,与如今钢筋水泥的城市迥然不同,带着大自然纯粹的气息。

我为城头山而震撼。先祖留下的这座泥土之城,经过了多年的朝来暮去,仍以不可磨灭的印记一一呈现。土地,再一次证明了它的神奇和魔力。当所有的现代建筑在时光中消失,土地依然生生不息。

土地是如此永恒而独特的存在,让人不得不生出喜爱和敬畏。我突然能够理解,艾青的一首诗: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03

土地庙

土地,熠熠绽放母亲的光芒。从远古开始,祭祀土地就是一个盛大而神圣的节日。因土地广博,不能一一去拜。会垒起一个土堆,或者指定一个地方,作为固定的祭祀场所。虔诚的供奉一些食物、饮品,掩埋,或泼洒,把从土地上获取的,又再回馈于土地,最后祈福于它,希望来年更有好运。从农夫到皇帝,都不敢懈怠这样的仪式。

我记得,家乡小村某一处叫做“土地庙”的地方,就供奉着土地公。传说,土地公是专门保护一方乡土、管辖一方土事的。因而每年都要去祭拜。这样的“土地庙”几乎每村必有。家乡的习俗是,大年三十的傍晚,一家人吃过团圆饭后,拿着香烛和鞭炮,走上乡间小道。孩子们不懂要去做什么,只觉得鞭炮和火烛好玩,边蹦边跳的走在最前头。路上三三两两的人群,都是同村的熟人,大家都会相互拱手,道个平安。到了土地庙,香火燃得正旺,火苗蹭蹭地,把土地公公的脸映照得光亮红润。我们一一跪下,双手合十,默念心中的愿望,祈求健康、平安、富贵。初一的早上,家人们一起,再去跪拜一番。如此,才觉一年安稳的过去,新的一年又施施而来。

结婚后,我曾经在小城的城郊居住过一段时间。那里也有“土地庙”。一开始,在小公路沿边的一块耕地中间,三四个平方的小屋子,里外都是红墙,屋顶是灰瓦,是古代的飞檐形状。门的两侧有字,记忆中是貌似“厚德载群生、神福赐大地”之类的福语。土地庙在这个地方已经很多年了。一开始,它的旁边只是一个乡道,鹅卵石铺路,尚不平坦。城市飞速发展,公路逐年升级,乡道变成了国道,从两个车道,变成四个车道,鹅卵石变成水泥路,现在全都铺了沥青。慢慢地,它周围的土地被开发商看中,建成一栋销售汽车的房子。土地庙位置没有动,四面的环境却变了。以前是稻田和菜地环绕,现在变成了楼房和沥青公路,它横在汽车门店的左前方,非常显眼,又那样格格不入。没隔多久,土地庙搬家了。搬到一群居民楼的缝隙间,我们去祭拜的时候,水泥道路干净顺畅,泥土倒是越发难得见到了。不能与泥土朝夕相对的土地公,它还能管些什么?又能护谁周全呢?

人们供奉着土地,土地自然会回报欣喜。春天里一颗种子播种下去,秋天的时候,层层希望便收获上来。“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半掩扉。”山下的那一片稻田,长势喜人,丰收在望。后园的栅栏,门扇半开,猪仔满圈,鸡鸭成群。“莫笑农家腊酒浑,丰年留客足鸡豚。”不要笑农家腊月里酿的酒浑而浊,丰收的年景,他们待客的菜肴非常丰盛。这一番景象是多么热闹富庶,农耕时代的欢喜就是这么简单。就连久经沙场、任官多年的辛弃疾,也被农耕之辛勤劳作、各得其乐所感染,“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此时的他,暂时忘却了那些金戈铁马的岁月,忘却了壮志未酬的遗憾,静静享受乡居之恬淡静乐。

土地当然也会带给人沉重。历朝历代,不管土地管理如何改革?赋税总是从其中盘剥最多。“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往往到了最后,“犹饿死”的农夫,忍无可忍,只有选择一条起义的道路。起义的目的,是要当皇帝吗?不是的。他们只要耕有其田,食有其饭。如此简单;很多的侵略,因土地而起。据说柳永的一首“三秋桂子,十里荷花……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因诗意盎然的丰肥辽阔,许多年后引来金国的垂涎。这当然做不得真,没有这首词,金国对宋朝,也早有了觊觎之心。而最终,不管权落谁手,土地都会以自己的方式寻到一个妥帖的存在。江山易换,土地岿然不动。

我相信,土地是一个大型的历史博物馆。那么多祖先的尸骨埋藏在下面,他们飘散的灵魂在土地周围热烈交谈。那些关于过往的片段慢慢集结,又纷纷下落,直至坠入土地。所谓“入土为安”。肉身与灵魂都不能例外。再也没有比土地更安稳的地方了。每年初一,和清明,我们都要去祭拜先辈。这个时节,一般都会下着雨,天空青灰,细雨空濛,透着一点湿漉漉的冷。一行人穿着深色的衣裳,在一撮像小山一样的土堆前,点燃一支香,插上一些白色的纸条,一拜二拜三拜。香火袅袅燃烧,笼罩在土堆周围,细微的烟大概能钻进泥土里,与祖先的灵魂搭上话语,帮助活着的人祈求他们的庇佑。

土堆静静的,什么也没有说,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04

农家乐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农家乐开始在小城附近流行。居于城市的我们,变耕种为消费,换了一种方式去热爱这片土地。

离城区几十公里的大美家园,据说占地多亩,围绕原生的田地、河堤、水池,打造出古道驿站、田园小宅、垂钓美食的景致,土地变了模样,倒是没有改变性情。风吹过来,依然有泥土的腥香。小河流淌,依然注入脚下的这片土地。就连小宅的屋顶,也是干枯后的稻草扎成。庄园以乐为主,少有稻田。然而在它的山坡上,有许多圆形的小屋,墙面以泥土、谷粒混合后涂上,一个大大的“仓”字,特别突出。多少年了,土地肥沃,粮仓满谷,依旧是我们的梦想。没有这个“仓”为基石,怎样去“乐”?

邻市的一处山庄,与嘉山的一座尾峰对望。山,平缓秀丽。水,宁静渺渺。于山色之中,几栋古院青青,掩映在树木之中。房屋没有直接建筑在土地上,稍稍抬高,以木为桩,空气可以四处流动。进去时,需轻启栅栏,踏阶而上,青灰色的砖瓦镶嵌在墙面,极为静谧。周围的田地依旧,稻谷不受打扰地生长。塘边的残荷低垂,默默守候。我想象着,八九月份,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的情景。再之后,荷花退场,结出莲蓬,莲藕也在水中偷偷的长成,又是一派收获的喜悦。山庄附近有一处人家,依山而建,可供饭菜。屋后的坡上,草木杂生,以镂空的软网围着,许多鸡鸭正在啄食。周围有菜园,上桌的时蔬都是现摘现做,嫩得可以滴出水来。这家餐馆没有形成商业化的经营,就是农家的妇人,在自己的土灶上炒菜。菜品因季节而受限,人手也不多,一天只能供应几桌。每一桌的食材都非常应季新鲜,城里的餐馆无法复制。是农家乐的精髓所在。

临近小城的张家滩,这几年比较出圈。在澧阳平原的南端,它的油菜花十分抢眼。一亩接着一亩的良田上,千朵万朵灿烂的*花如约开放,茫茫如云海,一路到天边。每当这个时候,许多人会蜂拥而至,拍照、直播、打卡、作诗。天气晴好的春日,在张家滩去烧烤,孩子在松软的泥地上奔跑,土地的温度萦绕脚边,真正接了地气。简易的烧烤炉上,食物飘香,若是卷起裤脚,走向土地边的小河,说不定能捞起正在畅游的小鱼。许多年前,油菜花开,仅仅意味着家里空着的油缸要被填满了,还有新年第一季的收成,也渐渐有了着落。从“吃”到“赏”,生活正朝着美好一路走去。

土地是有记忆的,它眷念着那些离开的亲人。儿时远行的游子,有些已经回来了。他们满怀一腔热忱,带着项目和资金,开山拓水,刨地建园。傍澧水而建的华城山庄,田地依然是田地,青山依然怀抱绿水。只是,那吹向庄园的风,藏着一股兴奋的劲头。让更多的农民安心在自己的土地上耕种,让更多人向往这样的生活。这应该是山庄建立的初衷。草莓园、葡萄园里,常有小城里的居民,三三两两带着孩子,拂着露水,踩着田埂,来采摘。还有的,甚至在郊区租种一块土地,把一份热切挂念之情倾注在此,耕种,育苗,施肥。为它生长出的第一颗果子,而欣喜若狂。

所有的人,都以为到远方去,就能离开土地。不曾想,土地广袤,走到哪里,都是在她的怀里翻腾。对我们而言,土地掌握着通向一切的密码。惟有此密码,才能解锁这个世界的前世今生。

土地,这个沉默的智者,它知晓所有的结局,只是不言不语,不念不嗔。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收录于合集#个上一篇下一篇
1
查看完整版本: 与土地的呓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