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的5月18日是國際博物館日。看博物館裏的文物,我們可以從高冷的玉器、青銅,由園林、家具進入明清以來的世俗生活,希望揭開這些奇珍異寶的神秘面紗,把它們還原為人類在物質交流中產生的具體物品,以期通過物品重現社會本身的進程。例如,清代的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藍染布:
藍印花布
《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
方世玉為甚麼喜歡在染坊中打鬥
頻頻出現在銀幕上的“方世玉”系列武俠影片中,染坊成了大俠們快意恩仇的競技場。場景中往往擺放着各種染缸,掛着各色布料,正邪兩派的高手藉助懸掛的布匹飛上躥下,甚至還會拿起一段藍色布料甩打兩下,布料也成了一根應用自如的兵器。有時為了增加鏡頭效果,還會安排一方失利跌落染缸,濺起數丈湛藍飛沫。這種染坊中的對決,已成為武俠電影中的經典橋段。圖源於網絡
然而,方世玉並不是真實的歷史人物,他最早出自一本名為《聖朝鼎盛萬年青》(以下簡稱《萬年青》)的清末演義小說。遺憾的是,該書的作者沒有留下自己的名字。這本小說主要以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為背景,講述乾隆帝如何懲治貪官、褒揚良善的故事,但小說的一條暗線是清末廣東豪傑之間的一段恩怨。小說中提到,大俠方世玉出生於一個賣綢緞、布匹的商人家庭。有一天,他救了一個被人打傷的青年,名叫胡惠乾。胡惠乾原先在一家廣東的機房(也就是織布、染布的工場)裏工作,卻被外來的機工毆打成重傷,失去了工作。方世玉護送胡惠乾前往少林寺學藝,學成下山後,通過打擂台的方式,擊敗了佔據機房的惡霸,並奪回了染坊。清代白坯布《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從武俠電影《方世玉》的情節中,我們看到,藍靛和藍染布的生產改變了兩廣地區的人口結構。當清末中國被迫打開國門時,外來洋布衝擊了本土市場,使山區移民感受到了來自本地和外界的雙重壓迫。在這種壓力下,他們選擇了武裝抗爭的方式,最終動搖了清朝的統治。
有趣的是,《萬年青》的主人公們都有着相似的出身背景。比如,方世玉出身於一個經營布匹的商人世家,而胡惠乾更是和織布、染布的作坊有着直接的聯繫。為甚麼這部武俠小說如此偏愛染坊場景?這還要從清代藍靛生產的人口格局說起。
大約從元代起,中國開始大面積種植棉花,棉布取代麻布成為紡織業的主流產品。白色的棉布容易髒,所以需要染成更深的顏色。在所有顏色的染料當中,藍靛的着色和固色效果與棉布結合得最好。所以,藍草種植和藍靛製造業,成為明、清兩代的重要產業。
《棉花圖冊》—練染
《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
藍草種植在中國南方非常普遍,但自明代晚期以來,引進了甘蔗等價值更高的經濟作物,本着因地制宜的原則,藍草就和甘薯等新來的糧食作物,逐漸從水暖條件較好的平原農田,向兩廣地區東部和北部的山區擴展。兩廣北部以及湘、贛南部連綿的山地丘陵中,生活着許多山區人口,他們在藍草種植北移的浪潮中抓住機遇,開始大量種植藍草,生產藍靛。慢慢地,藍靛生產逐漸成為山區人口控制下的壟斷產業。在這個過程中,甘薯、土豆等糧食作物對人口的增長也起到了一定的催化作用。
大約在清代中期以後,出售藍靛的山區人口有了資金,開始向外轉移資本。被資金和糧食催生出的大量移民,開始源源不斷地向平原地區滲透。以藍靛生產為業的山區移民,搬到珠三角的平原後,便直接進入他們最熟悉的紡織、染布行業。而這也讓《萬年青》裏的方世玉和胡惠乾備感壓力,於是他們決定武裝捍衛自己的傳統行業。
物質文化的影響
事實上,同樣的機制也迴響在《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一書中一以貫之的中國歷史進程中。從史前時代直到近代中國,古人們追求的每一種產品,每一項外力援助,都對生產與消費的雙方造成了巨大影響。商代晚期的統治者用玉石作為貨幣,購買周人的效忠與軍事服務,也使自身的糧食源源不斷地流向周人,當周人壯大之際,也就注定了商王朝的終結。繼承商朝的周人,在追求銅礦原料的道路上,由於無法擺脫對馬匹的需求,把未來留給了秦漢帝國。而這兩個古代王朝,並沒有就此離我們而去,它們在告別歷史舞台的同時,也將對玉器和青銅器的推崇,寫入了中國人的文化基因。良渚文化玉殮葬
《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
秦漢王朝對域外世界的嚮往,召喚起中國文化中對“神仙”之境的嚮往。雜糅了“仙人”與“先人”觀念的博山爐,燃盡了秦漢帝國的積蓄,也打開了幫助後者登天的不歸路。當神仙從遠方來到中原邊境時,他們不小心遺落了羽衣,變成了東漢護烏桓校尉墓葬壁畫上“胡市”中的騎士。為了讓騎士們為己所用,漢地王朝再度傾盡所有。然而,這些流入北方營帳的錢糧,除了滋養了一個龐大的遊牧帝國外,還留下一個孱弱的魏晉社會。當魏晉名士不堪北伐帶來的賦稅壓力時,行雲流水的草書便成為他們遁身仙境的咒語。與此同時,另一種與其有着共同起源的觀念,則以相反的形態幫助北朝建立了一個現實的神仙之境。佛教的現實王國,不但將北魏皇帝的容貌留在了大同通往塞外的山崖上,也為中國的再度統一貢獻了宗教現實主義的力量。云岡石窟外觀(局部)
《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
很快,隨着隋唐帝國的建立,這種力量重新以消費主義的形式,推動了中國王朝的新一輪交替。茶葉的適時出現,讓這份佛教留給中國的遺產,對後世產生了兩種殊途同歸的影響:一方面,它成功挽救了安史之亂後,陷於馬匹和縑帛雙重供應不足的唐朝經濟:另一方面,茶葉貿易,也給宋代留下了遼和西夏這兩個因茶馬貿易而崛起的異姓兄弟。宋代出現的私家園林,彷彿一種象徵,代表了時代的氣質。在宋代,它猶如四周缺乏伸展空間、經濟上捉襟見肘的國家,圈住了國內最好的知識分子,使他們只能在山水畫作中,追求陶情的林泉。在元代,這種象徵形式恰好翻轉過來,上進無門的知識分子重新聚集在園林之中,唯一不同的是,這一次他們把幻想的仙境在街衢中建造出來。當所有失望的知識分子都躍入仙境,元朝的統治便隨之瓦解。不過,對於明朝而言,元朝留下的記憶又是情懷滿滿。為了重現蒙古帝國的物質網絡,西歐航海家與鄭和一同為打通歐亞大陸的海洋之路做出了嘗試。新航路的開闢,將美洲白銀運到中國這個巨大的銀窖中,不但為明代的江南園林增添了許多家具陳設,還令財富源源不斷地流入東北部落的營地。明朝的絲綢、茶葉以及白銀,以糧食的形式又一次鼓舞了北亞的人口增長,而這些物質產品也為女真的首領打通了來自歐亞草原西部的火槍與火炮之路。明代黑漆嵌螺鈿學士圖八方盤
《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
從此以後,控制東亞財富流動的開關,已被那隻被稱作“全球化”的無形之手掌控。正是它的操作,導致了清代中國經濟從停滯到下滑的轉變,最終陷入了收不抵支的困境。正如全球化給清朝帶來的難題,這個全新的機制也包含着問題的答案。隨着中國重新掌握藍靛化學合成技術,中國藍靛和牛仔布面料的生產,也在20世紀末重新佔據了國際市場。那麼中國的再次復興,又會給自身和周邊帶來甚麼新的契機呢?我們拭目以待!通過《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我們重新認識中國的文物與文化,它們作為古人生產和消費的產物,深深揳入了中國的歷史進程中。這個事實也一再啟發我們,只有通過與世界的交流,才能幫助我們重新認識並鞏固自己的傳統。不但對於中國藍染布的故事應當如此,對於中國其他文化遺產也應如此。只有將這些收入博物館的古老文化,還原到它們本來生長的社會環境之中,我們才有機會真正了解它們,並重新打開我們審視中國歷史脈絡的新視角。《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ISBN7主編:張經緯出版時間:年1月點擊圖片,一鍵下單
主編簡介
張經緯,上海博物館副研究館員,人類學家、作家。
長期從事人類學、民族史、藝術史等方面的研究,力圖向公眾傳播學術新知。
著有《四夷居中國:東亞大陸的人類簡史》《博物館裏的極簡中國史》《與人類學家同行》《從考古發現中國》等多部作品;譯有《石器時代經濟學》《伊隆戈人的獵頭》《二十世紀神話學的四種理論》《像人類學家一樣思考》等六部譯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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