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平望镇西塘街北侧干家弄附近,有一家教文乐园的茶馆书场。茶馆书场指茶馆里面开设书场,茶馆跟书场合二为一。
书场跟北面的房子之间形成了一个东西走向的小弄堂。地上铺着黛青色的砖头,斑斑驳驳,青苔点点。弄堂笔直,狭窄,潮湿。下雨天路面积水,砖头松动。一脚下去,像是踩到了地雷,污水直飙,躲闪不及,满裤脚的泥水。
从弄堂口一直走到底,是一扇小木门。推开门,里面是个很开阔、明朗的院子。这个院子就是我初一转到平望中学后,寄宿的王伯伯和张阿姨家。
王伯伯家住在三间朝南的大平房里。房间一式厚实的木地板,地板离地面很高,走在上面有时会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像是在空中漫步似的。客堂间的大门是一排木质原色落地雕花门窗,雕花精美,古朴雅致。
院子很宽敞,砖头铺地,成鱼鳞纹状,砖缝里面钻出倔强的小草。院子东北一角摆满了盆景,有六月雪,茉莉花和万年青。一盆雀舌松的盆景,盘根错节,亭亭如盖;一棵石榴树盆景,枝头缀满了热情似火的花朵。院子东南角有一口水井。围墙上,蔓延着郁郁葱葱的爬山虎。
王伯伯和张阿姨是知识青年,一家人曾于六十年代下放到一支松插队。因住在我家旁边,两家人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后来落实*策,他们上调回到了镇上。尽管家里居住空间很有限,还是在我无处可去时,挤出一小块地方,搭了一张铺,给了我容身之所。
王伯伯家三个儿女。三女儿雅萍跟我年纪相仿,也是我儿时的玩伴。到了镇上后,我们又经常在一起上下学了。
这条弄堂是院子通向外面世界的唯一通道。我不知道它的名字,或许它根本就连一条弄堂都算不上,所以连名字都没有。但是弄堂南面这堵墙里面,却是一个令人神往的神秘世界。
傍晚放学回来穿过弄堂,书场青灰色的砖墙上,虚掩着的小窗户里,飘出来清脆圆润的琵琶声和三弦声,只是听不清弹唱的内容。
有时候,琤琮琵琶声碎片似地飘到院子里,空灵缥缈,时断时续。在水井边洗衣服的我们,竖起耳朵,想要努力捕捉点什么,却又总是一无所获,有点“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意境。琵琶声挑逗着你,勾引着你,却不让你听清、摸透、抓住。
我们对墙里面充满了好奇。可是书场的窗户离地面太高,根本看不到。尽管如此,弄堂里仍然有小孩子费力地趴在那里窥探。窗户下面还等着几个,嚷着,轮到我了,轮到我了!于是他们一个一个,轮流把自己像只上钩的麻斑田鸡一样,悬吊在窗台上。
有时候没人,就轮到我们当麻斑田鸡了。我从弄堂口开始起跑,然后用力一跃,双手扒住了高高的窗台。我努力弓着背,膝盖和脚尖死死抵住墙,终于看到了里面的情形。不过这种姿势坚持不了几秒钟,因膝盖疼痛,手掌心磨破了皮,便自由落体般地掉了下来。轮到雅萍的时候,她也一会儿就放弃了。
我们发现,做麻斑田鸡吊在窗台上,实在是太累了,有时候就只好用耳朵贴着墙,听隔窗书。声音倒是基本听清了,但是明明那个光鲜亮丽的艺人就在眼前,却只能听到她的呖呖莺声,心里又有点不甘心。追求视觉快感也是本能啊!
于是我跟雅萍又试着搭成人梯。我站在她的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趴在窗台上,伸长脖子,努力去看清评弹艺人的长相。但是轮到我给她搭梯子时,我的肩膀就开始晃个不停,扛不住了。
后来,我们一合计,趁着大人不在家,从家里抬来一条长板凳,板凳上再搭一只木靠椅,一人扶着,一人站在上面,踮起脚尖,紧张地往里面瞧。因为有点心虚,弄堂口一旦有人经过,我们就赶紧窜下来,仓皇逃离。等到确信没有人的时候,才匆忙把凳子抬回来。
虽然只是几秒钟的偷窥,却已大概了解了书场里面的结构。书场东面进门是书台,约四五平方米、高二尺左右。上有两张高椅,中间是三尺状元台,是传统的格局。房间里剩下的区域摆着几张八仙桌,供听客吃茶吃点心。
书台上首是男艺人,弹奏三弦。他四十岁左右,一袭烟灰色长衫,面容清瘦,潇洒飘逸;下首女艺人,半抱琵琶,轻抚琴弦,低眉吟唱,清丽婉转。她约摸三十多岁,一身湖蓝色绣花旗袍,淡施粉黛,清新脱俗。两人琴瑟相合,余音袅袅,令人回味无穷。
听书是苏州人的生活方式。我们讲的听书是指欣赏苏州评弹,是苏州评话和苏州弹词的合称。评弹自清乾隆时期至今已有多年历史,被誉为是“中国最美的声音”。在地域上,评弹南不出嘉兴,西不过常州,北不越常熟,东不过松江。
评弹形式上是分回连日说唱,一回通常为三刻钟。每一回说到要紧关至,就不说了,留个悬念:张生和莺莺私会,张生一推门进去,两个人见面了吗?见面怎么样?明朝再说;英雄豪杰被官府冤枉要杀头,其他英雄要去救他,人还没到,刀刚往下落。说到这里,时间到了,“那么到底阿宁死呢?明朝再讲!”听众的一颗心悬到喉咙口,卡在那里不动了,真是睡觉都不踏实了!
苏州人热爱评弹,在于它雅致与细腻的艺术风格和审美情趣。也或者是因为苏州人与生俱来的雅致与细腻,才孕育了评弹艺术。
苏州人的雅致体现在日常生活的细枝末节中。在于吃一根油条时,要先把它切成小指长短的几段,然后整整齐齐装在白色的瓷盘里,再用白色小碟倒上一点白酱油,用筷子夹着油条沾上酱油,细嚼慢咽;在于枕河而居的女子,不管是十八岁的小娘鱼(音同en),还是五十八岁的阿姨,夏天到河桥边清洗拖把时,哪怕只需要走十步路,也必须要打着阳伞;在于女人家,哪怕过得一地鸡毛,也要到挎着竹篮子、吆喝着“白兰花,茉莉花”的阿婆跟前,选上一对芳香馥郁的白兰花,仔细挂在洗得发白的衣襟上;更在于无论男女老少,在鸡零狗碎的日常中,也要收拾好心情,认认真真听上一回评弹,保持着对诗和远方的憧憬。
苏州评弹以委婉悦耳的苏州方言,优美动听的曲调唱腔,扣人心弦的故事情节,细腻生动的表演形式,把人们带到一个艺术世界。我们通过评弹,认识了让人敬佩的包公、武松等英雄偶像,认识了让人捧腹的绍兴师爷等滑稽人物,了解了《珍珠塔》里的人情世故和爱情故事。
到书场听书,对我们来说还是很新奇的,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钱、有功夫去买票听书的。书场里的听客很多是镇上有知识、有文化、有资历、讲究风雅的人物。
每天一早天蒙蒙亮,茶馆书场就开始忙碌起来。听客们来到书场,笃悠悠地孵茶馆:点上一壶茶,来一小碟南瓜子、五香豆或者杨梅干,再加一只粽子或者五香茶叶蛋,欣赏着评弹艺人的表演。听完了书,浑身舒坦了,才哼着小曲儿,心满意足地溜达回家。
有时候我们这些十来岁的小朋友,控制不住好奇心,也会溜进书场去蹭听书。有一回,我和雅萍几个大着胆子,厚着脸皮,忐忑不安地跟着一个老先生进了书场。伙计倒也没有赶我们走,只是示意我们站到最后面,嘱咐我们“乖点,弗好响格”。于是我们几个小孩子,乖乖地靠着后墙站成一排,双手背在身后。因为是来听白书,唯恐表现不好被踢出来,这种情况被戏称为听戤壁书。“戤”是吴语方言,意“站”,听戤壁书就是靠墙壁站着听书。
哪怕是站在书场最后面听书,也是耳目一新的。其感觉跟听广播电台完全不一样,就像在手机上听歌不同于到现场看演唱会。我们可以看到评弹艺人表情、眼神、肢体的变化。比如说到,老爷叫丫鬟,丫鬟就问老爷,你叫我干什么?评弹艺人一会儿是老爷捋须的动作,摆出一副老爷的架子;一会儿又翘着小姑娘的兰花指,此刻又变身小姑娘了。这种角色的转换在对话时是很自然地发生的,非常有趣、诙谐、传神。
上世纪七八十年代,评弹是本地最重要的群众性娱乐,无论男女老少,都是其忠实的粉丝,街头巷尾荡漾着琵琶声。曾有评弹艺人回忆,当时他从上海的静安寺走到南京西路王家沙,家家户户都开着电台听评弹,就这样一路走,他听完了整整一回严雪亭弹唱的《杨乃武》。
我们这代人,就是跟着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一起,在收音机前听着评弹长大的。每天苏州广播电台的《广播书场》在中午播出长篇弹词,晚上的《雅韵书会》栏目进行重播。一家人吃过夜饭,守在收音机旁,聚精会神,鸦雀无声。一回书听完,似从梦中醒来,意犹未尽之际,才磨磨蹭蹭地站起身来。有时候故事情节紧张,扣人心弦,梦里都在盼望着第二天中午早点到来。
我最喜欢的传统书目有《三笑》《描金凤》《白蛇传》《珍珠塔》《杨乃武》《啼笑姻缘》等长篇,以及《白毛女》《青春之歌》《苦菜花》《红岩》《野火春风斗古城》《九龙口》《夺印》等现代名篇。
给我印象深刻的弹词开篇,除了蒋调《杜十娘》,还有琴调《潇湘夜雨》。它典出《红楼梦》第四十五回,文辞雅到了极致:“云烟烟烟云笼帘房,月朦朦朦月色昏*。阴霾霾一座潇湘馆,寒凄凄几扇碧纱窗。”用了大量的联字叠韵,营造出了潇湘馆夜雨连宵的意象,黯淡、凄凉、空寂、失魂落魄、凄美幽怨,听得人肝肠寸断。
我对蒋云仙的《啼笑因缘》至今记忆犹新。她模仿各地方言惟妙惟肖,塑造角色性格鲜明,说表新颖适应时代,插科打诨切中时弊。她塑造的沈凤喜讲苏州方言、何丽娜说普通话、王妈说常熟话、刘德柱说山东话,真是太有趣了。有一阵子,我走火入魔,总要模仿何丽娜,操着洋泾浜的普通话,拖着嗲里嗲气的腔调,被姆妈骂“十三点兮兮”,头上吃了几颗毛栗子(挨揍)!
我们从小在评弹的浸淫中,耳濡目染,已经不再满足于当个听众了,总想着要过一回说书的瘾。于是,从墙角抓起一把扫帚,往怀里一抱,小凳子上一坐,翘起二郎腿,想象它是琵琶。右手指在扫帚上乱弹一气,完全忽略了上面还沾染着鸡粪。我们扯着嗓子,凭着想象,以满腔悲愤、满脸愁苦,模仿蒋月泉“杜十娘,恨满腔,可恨终身误托薄情郎”,唱得声泪俱下,真假难辨,把自己都快感动了。其实,我们对唱词一知半解,调子也快跑到长城了,手上说不准也沾染了鸡粪,但是于我们,腥臭的鸡粪和高雅的艺术,是完全可以和谐融合的。
西塘街弄堂里的琵琶声,总是让我下意识地放慢脚步,陶醉一会儿,品味一下那大珠小珠落玉盘的美妙。
半年后我从王伯伯家搬出来,住到了学校的宿舍,就再也没有到弄堂里偷听过评弹。但是清脆、悠远的琵琶声,却留在了我青葱少年的岁月里。
快四十年过去了,今天的西塘街,那条弄堂还在吗?还能听到醉人的琵琶声吗?